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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第一难题”背后, 是上海的城市发展史

来源:民生周刊2025-12-10 14:20:15

人民日报记者   吴焰

抽水马桶、卫生设施,是城市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指标,也是回溯城市发展历史的重要截面。

城市之痛

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方向定为“如厕史”。

沈辛成是。

这位1984年出生的上海本地人,教育经历颇有意思:本科,北京大学博物馆学专业;硕士,先后在复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考古学、博物馆人类学;博士,在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攻读科技史。现在,他是上海交通大学科技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一名青年教师。

沈辛成自称有一段“童年阴影”。

普陀区曾经的“两湾一宅”地块,居民从狭窄的弄堂里错身走过。(上海人民城市实践展示馆供图)

小时候,每逢周末,他常随父母去看望住在长宁区幸福村的爷爷奶奶。爷爷家是三层楼的旧式里弄房子,外表洋气,却无厕所。在楼梯下方的三角形空间里,放着一只手拎木桶,每天早晨倒一次。每个双休日,沈辛成去爷爷家前,先在家里“排空”,尽量不在爷爷家“方便”。实在憋不住了,也只能使用马桶解决。“全家人都用一个马桶,用盖子盖着。可那味儿,哪捂得住。”他每次必拿着风油精,放在鼻子前,“去味”。

“幸福村为什么没有抽水马桶?”童年记忆太深刻了,以至于在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攻读科技史时,沈辛成毅然把博士论文定为上海给排水工程历史研究。

其实,这也是上海人的集体“阴影”。

在不少反映上海市井生活的影视剧中,都有上海人清晨倒马桶的场景。在1994年2月18日的《人民日报》上,记者郭伟成在《小马桶困扰大上海》的通讯里,这样写道:

“大上海屋檐下,每天都有70万只马桶招摇过市。这可不是‘天方夜谭’。直到90年代的今天,在这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里,还有几百万人每天不得不与马桶打交道。即便在南京路、淮海路这样有名的商业区,只要走进后街的小胡同,也能够寻到马桶的踪迹。”

“早先,弄堂里报晓的是粪车的铃声。随着叮当铃响,一声吆喝:‘倒马桶……’便是一呼百应,家家户户拎着马桶往外跑。”

招摇过市的“马桶”,其实是泛指。有的是体积大些的木质马桶,有的是塑料或搪瓷痰盂。皆因家里缺乏卫生设施,楼里没有公用厕所,或是几户人家合用一个卫生间,极不方便,于是家家自备一只马桶,每天清早,就拎着马桶走到弄堂附近的倒粪站。

很多人难以理解,解放前,上海就已经是“远东第一大都市”,电车、自来水厂等领先亚洲。无论是对现代事物的接受程度,还是城市基础、生活品质,在全国都是最时尚的,为什么在“如厕”这样一个关乎隐私、体面的生活需求方面,还有那么多人长期停留在“手拎马桶”时代呢?

马桶之困

“抽水马桶从来不仅是一只马桶,还是一整套城市治理理念、基础设施配置、上下游产业、市民生活方式。”这是沈辛成研究后的结论。在他看来,抽水马桶是城市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指标,也是回溯城市发展历史的重要截面。

上世纪初,关于抽水马桶,上海曾发生过一起官司。

1914年,上海公共租界里,一位业主打算给自己新建的大楼安装抽水马桶。他向当时的工部局提出申请,但是,工部局却援引《建筑章程》第76款和《土地章程》第30款,明确拒绝这一申请。

理由是:装抽水马桶,就会彻底改变原有的体系甚至产业,“粪霸”“粪头”的利益会极大受损;水厕排污需要重新改造城市下水管网;抽水马桶的安装,还需要调整建筑规范乃至市政建设标准……

那场“官司”,结局是这样的:1915年7月,业主和工部局对簿公堂,最终业主被允许安装抽水马桶。于是,上海出现了第一栋合法合规安装抽水马桶的建筑,这就是“外滩一号”亚细亚大楼,曾经的麦边大楼(McBain Building)、今天的上海久事国际艺术中心,它位于外滩与延安东路的交会点上。

从这之后,抽水马桶开始走进20世纪初上海人的现代生活。但也像奢侈品一样,只出现在有钱阶层和上流社会。

为了处理水厕产生的污水,当时工部局选择了污水管网和化粪池并用的模式。“这个‘两分模式’,在百年之后,给上海打赢‘告别马桶’的攻坚战带来了先天困局。”沈辛成说。

因为建造大型污水管网成本很高,已建小区不可能拆掉地表建筑重新埋管,很多就使用化粪池模式。于是,在传统上海的城中心地带——黄浦、虹口、静安等局部地区,一直没有粪水下水道。这才有了当年家家拎马桶、户户倒痰盂的场面。

海派文化作家吾非羊曾撰文形容:“在一个几乎没有化粪池、排污管、抽水马桶的时代,上海人用木质马桶、粪车、清洁夫、粪码头和粪便回收等人员和器物设施,构建出一个近代城市排污公共卫生系统,从而成为中国现代城市治理文明的重要部分。”

解放之初,上海500万人口中约80%的居民靠“拎马桶”生活。

马桶也成为上海人家的生活日用品,上海人对“倒马桶”也习以为常。甚至于,上海人结婚时,女方的嫁妆里一定要有马桶,漆成红色,贴上双喜,里面放红枣、花生、鸡蛋等讨口彩,叫作“子孙桶”。

尊严之盼

“手拎马桶”现象背后,也是一座超大型城市治理难题的真实截面。

上海的一些民居建筑,比如新式里弄、花园洋房和西式公寓,虽然很多年龄逾百年,但设计标准比较高,当初是有抽水马桶甚至高脚浴缸的。

梧桐区、法式洋房……黄浦区陕西南路39弄的长乐邨始建于1925年,曾被称为“梵尔登花园”。作为衡复历史风貌区内的优秀历史建筑,这里曾走出丰子恺、董竹君、莫非仙等名人,是许多游客的宝藏打卡地。

解放初期,这里还属于上海的“高档住宅”,一个门栋一户人家,独门成套的新式里套,有属于自己的卫生间、淋浴房、厨房间、大露台。

然而,人口激增,一个门栋拆成几户人家住,最多时,住了近30人。“上海屋檐下”“72家房客”,这些影视剧里的独特景象,真实还原了上海普通人家的蜗居生活。

今年88岁的裘宗河在长乐邨住了60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和其他3户老人共用一间不到1.5平方米的卫生间。

普陀区曾经的“两湾一宅”地块,居民在倒马桶。(上海人民城市实践展示馆供图)

如厕要排队;洗澡要打水,拎着热水壶一遍遍从一楼走到二楼;高脚铁铸的大浴缸也成为居民的心病,其边缘离地近半米,对裘宗河来说,“进去好困难”。

花园洋房住进了“72家房客”,工人新村里一代变两代、成三代。人口的激增,造就了普通百姓的蜗居生活,也令“如厕难”问题加剧。

“杂居,混居,私自搭建……造成了上海人的居住面积和如厕难问题,在全国都是突出的,简危房、棚户区、成片的二级以及旧里住房面积很大。”老建筑档案专家娄承浩说。

资料显示:1990年时,上海人均居住面积6.6平方米,数十万家庭的居住面积不到4平方米,低于2.5平方米的还有3万户。

巴掌大的地方,承载全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睡。连床都放不下,只能摆张折叠沙发,白天坐人,晚上拉开当床;厨房共用,厕所要么几家共用,要么干脆没有。哪里还有空间有个独立卫生间?

告别“拎马桶”,拥有独立的卫生设施,这个“一平方米的尊严”,成为无数上海人最渴盼的“梦想”。

现代化之路

2016年,正在佐治亚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的沈辛成,看到一篇报道。

报道内容,是上海开启“一平方米马桶工程”计划。文中讲了南京西路一个社区,约500户居民,终于用上抽水马桶,不再出门倒马桶。照片上,一位老奶奶面对着家中的抽水马桶,笑得非常灿烂。那一刻,沈辛成想起了自己已经离世的爷爷。他很想了解,一个独立的抽水马桶,对上海人意味着什么。

沈辛成开始研究抽水马桶的工程技术史,研究这座城市的痛与笑。他发现,上海人告别“拎马桶”的过程,正是这座城市旧居改造、城市更新的过程。

1990年代,上海推动“365危棚简屋”改造和旧住房成套改造;2000年以来,上海持续加大旧改力度,对中心城区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进行改造。手拎马桶渐渐退出上海市民生活。

“过去40年上海城市的大发展史、民生改善史,就是一个‘去手拎马桶化’的过程。”沈辛成感慨。

时至2023年,上海手拎马桶存量已大幅压减,最终仅剩的14082户“拎马桶”点位,成了“硬骨头中的硬骨头”。

因为这14082户,改造难度极大:市政配套落后、中心城区空间局促、邻里关系复杂、改造成本巨大。上海探索“抽户搬迁+保护性修缮”等模式,在“螺蛳壳”里做民生“道场”。

“时代的惯性,塑造我们对‘现代’一词的认知,殊不知现代化的征程并不是被某一种技术的问世而托举的,归根结底还是在人,还是在政治决心。”沈辛成与学生、网友分享着自己的观点: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鲜明特征中,就有“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始终追求协调发展。

2020年12月9日,在杨浦区杭州路471弄的老房子里,邱燕萍沿着阁楼楼梯走上来,头顶后是仅够一人使用的卫生间。(图/新华社记者方喆)

2020年12月30日,邱燕萍在动迁到青浦区的新房子里打扫宽敞的卫生间。(图/新华社记者方喆)

“老弄堂的卫生窘境成为过去,逼仄阁楼有了独立卫浴,让斑驳砖墙间升起现代生活的温度。这场‘一平方米革命’,串起了从除疴去弊到品质跃升的民生脉络。”在沈辛成看来,上海的现代城市发展史,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上海人民改造环境、改善居住条件、打造宜居生活的历史,“既波澜壮阔,又细致入微”。

原文刊载于2025年第25期、12月8日出版的《民生周刊》杂志

(责任编辑:李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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