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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萌芽者侯莹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2016-03-18 15:31:38 侯莹

生存

侯莹舞蹈剧场位于北京北五环外崔各庄黑桥村。村里的植物几乎都掉光了叶子,惨白的天空给村庄增添了肃穆和冷寂。正当我们找不着北时,遇见一位同样找不着方向的快递员。

终于我们走进一栋二层高的小平房,阳光透过左侧7个天窗倾泻而下,一群年轻人在淡色地板上跳舞,女孩的发丝和灰尘一起在光里飘来荡去。靠里的一个角落有张桌上铺了画板,画家张俊领正盯着眼前流动的画面,左右手各执一支油画棒在白纸上时缓时快地涂。

侯莹就坐在边上给年轻人打节奏,不时随着音乐拍打鼓面,“不急。送,甩出去,好的。不急。”有时她干脆自己跑上去做示范。

看上去侯莹就不是那种打扮特别讲究的艺术家:一块赭红色头巾随意裹住光头,很旧的杏色套头衫加上同样很旧的紫色棉裤,家居拖鞋里的双脚套着一双蓝白长棉袜。

侯莹在2011年创办了这间侯莹舞蹈剧场。在那之前她在美籍华人编舞家沈伟的舞蹈团跳了8年现代舞,曾连续4年站上美国林肯中心的舞台,3次登上《纽约时报》,并被《纽约时报》评选为“2004年年度最卓越舞者”,她也是至今为止惟一一位得此称号的华人舞者。纽约美华艺术协会的会长周龙章告诉记者,在美国艺术圈工作的40年里,他见识过各类迥异的艺术家,但侯莹是“少数中的少数,她对舞蹈的执着和热爱,超过一切,甚至超过她自己”。

跳舞的年轻人是侯莹冬季舞蹈营的学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吃住在黑桥村,白天跳舞,晚上听侯莹讲美学理论。课间休息时,舞蹈剧场的舞者上去练习作品《意外》(2月29号,侯莹舞蹈剧场在纽约大学展示了此作品)。同样是纠正舞者动作,侯莹言辞变少了,表情却更严肃了。

现在看来,侯莹是主动选择了一件难事。正如舞评人曹语凡所言,侯莹在国内艰难地维持着舞团,就像“坚持创造一个神话”。

糟心事不少。比如2015年舞蹈剧场的作品《涂图》演出报批,侯莹的助理李竟源先跑去朝阳区,被告知去找文化局,理由是《涂图》有外籍演员参加。到了文化局,人家一看演员表上并没有外籍演员,拒了。李竟源跑来跑去,最后朝阳区的工作人员都认得她了,一见面就问,“哎,你是《涂图》的吧?”舞团只好重新录了一版无外籍演员的《涂图》。另一个麻烦是,工作人员没人知道现代舞属于哪个艺术范畴,于是对方又问了,这个舞蹈的剧情是什么?侯莹只好补编了七幕剧的剧情。事情听起来有些荒唐,“只好写了中心思想,归在了舞剧的范畴。本来说按肢体剧的范畴来批的,但工作人员说肢体剧不好批了,怕涉黄。”

侯莹舞蹈剧场作品 《涂图》 图/吴语

即使在北京,很多观众也对现代舞感到陌生。总有人问侯莹,“现代舞看不懂怎么办?”侯莹觉得并不是真不懂,而是缺乏自信,“总是担心没看懂,没有领会编导的意思。但其实你并不需要去揣摩编导的意思,恰恰好跟编导理解一样,反而会很无趣。”

更艰难的是生存。在中国,经营现代舞舞团靠演出基本不可能赚钱。在侯莹看来,中国的现代舞市场并不像西方那么健康。“市场是需要培育的,你要让观众来买单,是很大的工作。我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舞者不可能无偿或拿很少的钱在这边跳舞。我是舞者,我知道的。”2008年刚回中国的时候,就有一帮中国的舞者找侯莹,希望跟她一起做舞团。“她们都是很优秀的舞者,但我说我养不了你啊,我怎么做呢?”

几年后她还是找到了办法——她把此前广州现代舞蹈团送她的房子卖了,一部分钱给老家的父母买了房子,另一部分拿来做侯莹舞蹈剧场。钱花得比她想象中快。几年前一工厂曾找过侯莹,想提供帮助,说一年100万给舞团,但得改名叫“××钢厂舞团”。侯莹觉得“比较滑稽”,也解释不通,最后不了了之。缺钱,投入就不够,投入不够,就没有好的舞者。2015年版的《涂图》,只有两位老舞者留下来,贾斯汀、凯拉、余亚男与郑杰的离开让侯莹有一些焦虑:不赚钱,就养不起好的舞者。

2016年侯莹要解决的最重要问题是:找钱,更好地保证舞者的生活。

黑桥村的房租还算便宜,但生活并不方便,附近数公里内没有几家餐饮店,外卖也不容易叫上。到了午饭时间,我问侯莹,“平时你都吃什么?”侯莹眨了眨眼睛说,“面包。”“每天吃面包?”“是啊。吃面包。”“也吃馒头?”“不,就吃面包。”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然后走进舞蹈室一侧的小厨房。

厨房有些凌乱。桌上摆着三四盒速食面,快餐饭盒装着已冷却发黄的米饭,一堆没洗过的餐具散落在水池里。在纽约侯莹习惯吃清淡食物,回国也是如此。这天侯莹给我们热了两盒意面,微波炉发着暖黄的光,嗡嗡作响。她又开了水龙头洗青菜,一边半扭着头跟我们聊天,“北京的物价确实涨得有点猛,比在纽约生活压力还大呢。但是呢,我们要乐观地想,比起很多年前,也已经很好了。现代舞舞蹈的氛围比我离开之前要好很多。”

青菜下锅,在热油里劈啪作响。外面的光亮微微透进厨房,逆光看,侯莹的侧脸好像昂着头在跳舞。她的声音同时混杂了困惑和决心,有时更像喃喃自语。“最好的一批舞者都没有留下来,他们都自己去创业做一些事情,他们去做导演啦或者是创业。我也鼓励他们。其实这些问题在哪里都会遇见,同样的问题,反反复复,周而复始。那你要不要做?就是这么简单,要去做就去面对它。尽量……怎么讲,尽量去做。”

“革命”

 侯莹常常提到“Flowing(流动)”,她本人也像这个词,随意,飘忽,前一刻柔和微笑,透着友善以及某种神秘又通透的智慧。下一秒就严肃、冷峻、非常专注乃至出离。总有人说她刺啦啦的,但其实她是艺术家脾性,“活在自己的世界打坐、巡逻、感受,有时甚至看不见别人”。

尤其在排练舞蹈时,侯莹偶尔会很凶,属于极致的完美主义者,像她自己说的,“舞者都离我远远的。”但她不太会发火,多数时候是反复跟舞者说再来再来。“这已经够让人紧张了。”舞者牛芳洁跟记者说。牛芳洁生于1992年,也剃着光头,说话总是迟疑半天。她说自己有时不太能捕捉到侯莹表情背后的心思,有点难受,但又忍不住被侯莹的气场所吸引,“她能够让你思考,思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成为编舞家之前,侯莹曾与桑吉加、邢亮等人一道,被公认为国内最早一批技术最优的现代舞舞者。

侯莹不喜欢太美的东西。最早学民族舞,她认为自己跳舞最大的障碍就是太美了。她的编舞处女作《夜叉》名字和动作都不美,当时广东现代舞团团长觉得她明明可以跳得很美,为什么要做那么丑陋的动作。后来还有个观众跟她说,“我看了想吐诶。”侯莹回忆起来哈哈大笑,“当时我也惊呆了,想吐是什么感觉啊。天哪!”结果《夜叉》获得了第七届白俄罗斯国际现代舞大赛创作金奖。评委是西方人,两轮下来侯莹都是第一。她似乎天性就着迷“抽象的、不唯美的,甚至有点残缺的东西,甚至我们认为是丑的东西”。

在她看来,国内外观众对现代舞接受程度的不同源于审美差异。就在前些天,刚看完《涂图》的父母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能不能让他们站起来?他们都跟得了小儿麻痹似的。”“哈哈哈哈,这给我很大的打击。”侯莹的笑有点温柔也有点冷——她好像习惯了别人的误解。

这些年她跟父母反复争吵,但也没有用,“他们没办法进入这种语言,没办法接受不美的东西、不理性的东西,接受除去粉饰太平之后人本身的东西,我们的七情六欲,我们内心那么深沉的悲伤。”

她记得自己1993年初刚加入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时的激动,“哇这可能真的是一种革命”——包括她对自我的革命,从被动式接受舞蹈教育到开始问自己要什么。次年,侯莹剃光了头发和眉毛。回忆起来,这个行为背后隐藏的最根本动机在于她想认清自己的内心:侯莹你到底是否能跳现代舞?侯莹有没有魄力?

还是上世纪90年代的广州,光头侯莹走在马路上,常常有人骑着自行车就不往前了,开到前面的车上也会有人把头探出窗朝她看,居然还有男人挨过来,凑近看,走着走着就一头撞树上。所有人的眼神都像看动物一样。“你想说什么呢?你看什么呢?”侯莹朝对方喊,她这才发现,“如果你想屏蔽所有的目光对人是多么的难。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是多么的难。”大概过了五六年,侯莹才真正适应“他者目光”。“你对什么事情都不那么care了。没问题。谁也损伤不了谁半根毫毛。”

侯莹舞蹈剧场作品 《意外》 图/郑舒予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侯莹活得像“隐者”——这也是现代舞舞者活着的最好方式。“现代舞舞者不讲究明星化,是不愿意喧闹的。每个舞者都是独立的普通人。现代舞的生活方式,非常贴地气,非常谦虚,非常沉。真正的现代舞者是不在乎出名的。”

2001年,她得到亚洲文化基金的支持赴美留学,第二年,加入著名美籍华人编舞家沈伟的舞蹈团,与其合作并出演了《春之祭》、《声希》、《天梯》等震动世界舞台的力作。

刚到纽约时侯莹非常害怕,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已经是获得大奖的编导。她试图回到学生的状态——完全打开,永远在吸收。她几乎是重新学习现代舞的技术。首先从身体的物理性上颠覆自己。“美国人从物理层面找到一种方法,比如说找到我们的子宫,我们可以练到腹肌颤三下,而且你一收缩人体骨盆就起来了,这是自然现象。他们用身体表达痛苦,而不是表情。这部分一成立,人的头就是向上的,你会觉得有一种悲哀的感觉。”说着侯莹扭动胯部,头自然而优雅地往上慢慢抬起,“你知道吗,就有一种抗争向上的反应。”2008年,她与沈伟一起受邀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画卷》篇编创舞蹈,随后将舞蹈创作重心移到了北京。

变化

去年11月,侯莹舞蹈剧场的作品《涂图》在北京世纪剧院演出。舞台只有3种颜色:亮的是白,暗的是黑,舞者的服装被灯光照成深深浅浅的灰。作品全长70分钟,并不叙事,只有人的身体在黑暗的宇宙中自由地动。2009年版的《涂图》则是另一番景象:舞者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舞台上有人,也有小球的道具,结尾时舞者在对方身体上涂抹各种颜色。

促使侯莹告别舞台的是她的腰伤。2006年跳《声希》时,腰伤差点影响了舞台效果,沈伟也感觉到了,让她少跳一点。最后侯莹决定不跳了,从心理上与舞台做了“了断”,“我觉得非常好,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放下。”她卧床休息了一年,才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2013年,侯莹排出新作《冉》,她一个人在台上独舞了50分钟,此前已经5年没有跳过舞。

黄昏的阳光哗哗漏进舞蹈室里。怕打扰到跳舞的人,侯莹用很轻的声音回忆,“其实我早就想转了,但一直没有停下来。唉呀终于腰伤了,我就好开心——终于可以休息了。”如果不是腰伤,侯莹永远不会离开沈伟舞团,她会一直跳舞,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收获荣耀和崇拜的眼光。

终于腰伤了,侯莹决定再次“自我革命”,回到中国。20年前她离开时,中国现代舞舞台只是片土壤,但现在可以开始发芽了。“艺术喜欢什么样的平台?它喜欢不确定。在萌芽中,在正发生中,有阻碍,有很多可能性,很多confuse,很多不解,也有困难——中国的现代舞环境正是这样的。相反,纽约的现代舞舞台,已经太成熟了。”

她又算算时间:前20年生命,她最好的时光给了美国观众。“可是我的家人看不到我在干嘛。我的朋友也没有人知道。那么,下一个30年,给谁呢?我想我还是在乎中国,或者说,我还是在乎中国的观众,在乎中国的舞者。”

周龙章并不惊讶侯莹回到中国。“艺术家就是需要不断地改变、流动,处在不同的环境里。”在他看来,现在的侯莹需要遇见一个“知途老马”,“一位对现代舞有真正的兴趣、懂现代舞,同时经济上能够提供足够支撑的朋友。”

周龙章没理解错,侯莹的确在追寻“Flowing”。“面对一个新世界,转变一个视角。生命是需要变化的,不变化就再好也没有意思了。”这也是侯莹对生命的态度。“生命不是那么舒服的。或者说,追求舒服并不是生命的本质。”艺术家跟其他人类一样,要警惕自己被宠坏,要学会面对艰难和不堪,甚至主动迎接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环境,“结结实实地落到地面上。”

但当前的时代真的不一样了。“一个世界还没落成呢,另一个世界已经被推翻了,这事没等往前走两步呢,新的事情又出现了,太快了。”现代舞所在的创作语境也变了。“再也不需要去维持一个大团。没有意义。现在不是说我排了一个节目,演好几百场,把大家累得要死。然后这作品没什么意义。我们的艺术,就是个现在式的问题。就是当下,有需要的就做,有意思就做,能生存下去就做,不能生存就休息。”侯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好像再次出离到另一个空间。

混沌、放空于侯莹是珍贵的。她再也不像年轻时想一个作品3天不睡觉了。“真正的大家创作时一定是松弛的。对,要放松,要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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