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的作者,就是写了史上最短小说的人

短故事大师奥古斯托·蒙特罗索在《黑羊》的扉页上写道：“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致于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

我猜测，有人会和我一样，认为寓言就是作者假托一些冒傻气的动物来讲一些“大道理”。那些寓言里净是笨手笨脚的大熊、反应迅速又心无城府的小兔，但奥古斯托·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所写的寓言里，纷纷出场的动物却比以前我看的所有寓言都更不像动物，他们是反过来的，是伪装成猴子的作家、假扮成狮子的掌权者，动物是真的在讨论自由、政治、权力这些问题，他们衡量彼此地位高下的方式极度市侩，非常社会化和真实。在那些以动物构成的寓言主角群背后，是一个个、一类类的人。

蒙特罗索没有把任何动物写得更像动物，就像看不起这一招似的，所谓的动物名像是套在那些人脸上的纸面具，只是为了掩饰他们的真名，给他们一个代号。他在扉页里写了一句话：“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致于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

他描写自认为智慧的猴子要求狮子将王位让给自己，狮子同意了，悠哉游哉地任凭猴子发号施令，但猴子忘了，真正的权力靠的是利爪而不是写字的笔，最终，伤痕累累的猴子求狮子让一切回到原点。“于是狮子收回皇冠，把笔还给猴子。从那时候开始，猴子保管笔，狮子则拥有皇冠。”

再比如，与书名相同的那篇寓言《黑羊》，蒙特罗索写得非常短：“许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有只黑羊被枪决了。过了一个世纪，一群懊悔的羊在公园里为这只黑羊立了一座宏伟的马姿雕像。从此以后，只要黑羊一出现，就将它们快快处决，以便让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也能够借此练习雕塑。”

通常意义的寓言，介于小说和童话之间，简单却带着明显有针对性的意图，在后面跟着“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训诫。但是，在蒙特罗索这样的寓言里，因果关系完全错乱，黑色的幽默里有异样而深刻的残酷。有时，他会放弃用动物做隐喻，而是直接写人，他写想放弃自己信仰又怕被人说的人，有时候又不需要是活的东西，他可以把一切事物赋予生命，所以他写镜子、写闪电，给它们思想，暴露只该人有的焦虑。那些寓言没有光明、引导人一心向善的简单结论，而是像现实一样，让人最后陷入想太多带来的忧郁与黑暗。

寓言，是蒙特罗索表达自己对混乱世间阴暗面的洞察的一种方式，遮遮掩掩，有着精英的思辨却故意不把骨子里的讽刺和揭露说得太明确。他最激烈讽刺的是胆怯、不负责任又自视甚高的那部分知识分子，那些人对于权力唯命是从，没有抵抗的力量和勇气，会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的主张，更别说追求自由、真理甚至正义。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嘲笑他们，在这方面他是有资本的，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反抗独裁者而被迫流亡；可有些时候，他像也是在自嘲，那么敏锐地捕捉到的人性的小心思很难说他自己完全没有吧。这些故事非常短，它们像是信手拈来的随意创作，可实际上，恐怕没有熟练的技巧无法达到如此精准的打击，因为短，在人心上施加的刺痛和猛辣更加猝不及防并带着阵阵荡开的余韵，前因后果的缺乏，让读的人更容易浮想联翩，有更多猜疑。原本的信息量如此有限，可后坐力却不成比例的强劲。

《黑羊》，[危地马拉]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 著，[阿根廷] 米盖尔·卡里尼（Miguel Carini） 绘，吴彩娟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15年1月出版

短故事是蒙特罗索最擅长的形式，他最著名的小说《恐龙》，正文只有几个词：“Cuandodespertó, eldinosaurio todavía estaba allí. ”（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请问，这样一个故事，能有多少种解读呢？多少种解读才是尽头？当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引用这个故事的时候，在前面写道：“我想编一本只有一个句子，甚至只有一行文字的故事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可以和蒙特罗索相比……”

这种奇异的创作能力让出身于危地马拉的蒙特罗索和阿根廷的胡利奥·科塔萨尔、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特斯、秘鲁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以及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一起，成为拉美文学爆炸一代的代表人物。

 在1950年代中后期到1970年代，他们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现象，在欧美掀起了拉美文学的旋风，人们开始注意到在这些长期处在核心视野之外的国家，有人在用文学讲述着一些充满魔性的故事。这些作者自己生活在政治并不开明、民主和人权受到诸多因素干扰、经济生活也难称宽裕的国家，却展开了植根于现实的想象的翅膀，让整个世界对文学创作形式有了全新的认识，以致于，时至今日，还能看到许多他们创作风格拙劣的模仿者。尤其是蒙特罗索，他的文体似乎格外适合当下这种短小快速的网络阅读需求，可那些仿品就像塑料的假宝石，只有抖机灵、一笑了之的空乏逗趣，却无法在最后出现像他那样经由极致的减法与隐喻掩盖起来的批判利剑。

(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