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在京津冀协同发展中该如何定位

——专访中科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陆大道

编者按

大城市群是当今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经济核心区，以北京为核心的京津冀、以上海为核心的长三角、以香港为核心的珠三角等已经具备条件逐步建设成为对东亚、对世界经济有明显影响的全球性大城市群。在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即将出台之际，中国城市报记者就城市群功能定位及京津冀协同发展等问题独家专访了中科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陆大道。

三大城市群明确定位是重大区域战略 

中国城市报：怎样理解大城市群在国家经济发展中的重大意义？

陆大道：大城市群是指以一到两个特大型城市为核心包括周围若干个城市所组成的内部具有垂直的和横向的经济联系、并具有发达的一体化管理的基础设施系统给以支撑的经济区域。大城市群往往是一国或一个大区域进入世界的枢纽，是世界进入该区域的门户，是一个国家或区域的增长极，也是最具发展活力和竞争力的地区。大城市群具有规律性的空间结构，即大城市群中的核心城市是国家或大区域的金融商贸中心、交通通信枢纽、人才聚集地和进入国际市场最便捷的通道，即资金流、信息流、物流、技术流的交汇点；土地需求强度较高的制造业和仓储等行业则扩散和聚集在核心区的周围，形成庞大的都市经济区。

在当今全球化和信息化迅速发展的时代，核心城市往往是跨国公司区域性总部的首选地。大城市群在经济上是命令和控制中心（通过高端生产者服务业和跨国公司总部等载体来实现）、在空间结构上是全球城市网络重要的节点、在文化上是多元的和具有包容性的、在区域层面是全球化扩散到地方的“门户”。在当今世界上，以高端服务业为主体的“门户城市”，其对于国家乃至世界经济发展的意义和地位比相同级别的制造业大城市要重要得多。具有垂直和横向产业分工及空间结构的大城市群是当今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经济核心区域，如以纽约、伦敦、巴黎、东京等为核心的大城市群。

中国城市报：您对我国三大城市群发展的基本思路是什么？

陆大道：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城市群已经具备条件逐步建设成对东亚、对世界经济有明显影响的全球性大城市群。以这三大城市群及其所直接影响的经济区域来构建应对全球竞争的国家竞争力，是国家发展规划和区域性规划的重要目标。因此，三大城市群的明确定位及其优化发展应当成为“十三五”及此后一个较长时间内国家的“区域战略”（重要组成部分），这完全符合中国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

这三大城市群中的核心城市北京、上海和香港，是中国进入世界的枢纽，世界进入中国的门户，也将要成为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经济核心之一。珠三角中，香港已经是世界级的以高端服务业为主体的核心城市。广州拥有广阔腹地，经济实力强大，具备发展成珠三角核心城市之一的条件。从发展基础和地缘经济考虑，深圳以进一步发展高端制造业为宜。

京津冀城市群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群，在长时期发展过程中，两大直辖市之间及其与直接腹地之间具有多方面的利益联系和利益矛盾，两市一省经济发展也逐步形成自身的特点和优势。但是河北省与京、津两市发展关系中所存在的利益和矛盾也是在协调三地发展中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北京应做以高端服务业为主的经济中心    　　

中国城市报：京津冀协同发展，怎么明确三地的各自定位？

陆大道：在京津冀大城市群及其一体化发展中，北京和天津的功能定位非常重要，也是长期以来“备具争议”的问题。天津市一直强调其解放前的“北方经济中心”功能，希望得到中央层面的明确支持。北京和天津在建国以来多个发展阶段对大型和重点工业项目的定点都有强烈要求，北京一般都居于优先地位。按照地理位置和功能，北京的进出口物资毫无疑问应走天津港，但由于二市在该方面没有很好地协调和配合，北京市于上世纪80年代又在河北省（冀东）乐亭联合建设了京唐港。上世纪90年代初国家决定在上海浦东建立新区，天津希望在滨海建立同样的新区。但2006年申请获批时，北京作为国家重要的金融商贸等高端服务业中心之一的地位实际上已经确立。

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强盛，北京正成为金融、商贸、高技术以及大规模研发、信息、中介等高端服务业的基地。北京早已是我国的“政策高地”，这一重要性质不像东南沿海和浦东开发那样通过党和政府的“最高决策纲领”规定的，而是由首都的功能决定的，有些也是长期发展态势的自然延伸。国际性高端服务业机构进入我国，需要与我国中央政府及各部门合作，他们的首选落户地自然是北京。目前，北京已超越东京成为聚集世界500强企业数量最多的城市。这些情况突出地表明，北京正在成为以高端服务业为主体的国家经济中心，其持续发展正在为我国大规模融入世界经济体系创造极为重要的机遇和条件。因此，我们有必要确立其以高端服务业为主体的经济中心功能。

天津具有相当强大的多部门的制造业、航运业、原材料生产等，是我国华北地区的经济中心城市，也是东北亚地区重要的航运中心之一，是我国进出关及京津冀与华北及西北内陆的铁路交通枢纽之一。但就经济总量而言，天津市仅属于全国第二梯级大都市范畴。就产业特点而言，天津市明显以第二产业为主体，总部经济远远不及北京、上海和香港。因此，天津应加强东北亚重要航运中心功能建设，同时进一步发展综合性先进制造业及其所需要的基础原材料、新材料，发展与其华北地区经济中心城市相适应的其他服务产业。

而河北省未来的战略重点是，一方面对现有能源原材料工业进行大幅度结构调整、规模调整和技术更新，同时发展海洋工程装备和先进轨道交通装备和新型材料工业，与京津大型制造业形成产业链；另一方面发展现代农业和畜牧业及农畜产品加工；还应发展生产性服务业和旅游业，加强生态服务功能建设。

中国城市报：北京的经济中心功能与其政治中心功能是否冲突？

陆大道：许多发达国家的首都均发展成为国际大都市和国际性金融和商贸中心，如东京、巴黎、伦敦、首尔等，这种情形是客观规律的反映。美国和澳大利亚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分立，是因为其为移民国家，经济中心早已于港口城市形成，新建首都是出于各种原因考虑。经过二十多年努力，北京现在的经济结构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第三产业增加值已占到全部三次产业的70%以上。第二产业只占不到1/4，而且是以轻型制造业为主。北京地区的污染并不是北京“经济中心”功能带来的。

北京市人口规模过大，高端服务业的发展并不是主要因素之一。恰恰相反，单位国民经济增加值所需要的就业岗位，高端服务业仅是制造业和其他服务业的1/3到1/5。建设以高端服务业为主体的“经济中心”有利于优化经济结构，减轻环境污染。北京城市的外围多年来聚集了大量污染环境的中小企业，是可以解决的。

河北贫困非不公平关系造成              

中国城市报：有些学者认为河北省的经济是“缺钙经济”，请介绍一下有关情况。

陆大道：河北是我国东部沿海地区人口规模和国土面积较大的省份，具有丰富矿产资源、石油资源和水资源。地理位置扼渤海的西岸和关内通道，应该说河北省的经济发展和现代化建设具有较为优越的自然条件。但是，改革开放以来，河北省的经济增长和人均经济总量水平有关指标在沿海各地区中是较低的。河北省长期以来是京津二市矿产资源、工业原料、水资源、电力和农产品的供应地。京津二市在河北省建设迁安铁矿、涉县铁矿及钢铁厂，在行政上都分别设立了“飞地”，同时河北省拥有多个为京津提供电力的大型火电厂，这些电厂的建立为河北省的水资源、环境、和运输都造成巨大的负担。而为了保护京津两市的水资源供应，张家口、承德、秦皇岛、唐山等地区在资源开发、产业发展方面均受到了诸多限制，在生态保护和污染治理方面付出了不少的投入。

河北省在京津二市（特别是北京）的国家大型交通运输枢纽覆盖下，没有本省大型区域性铁路枢纽、综合性的海港和以省会城市为枢纽的地方性航空运输系统，这对省域经济发展是个重大缺陷。北京和天津市的大型交通运输枢纽和交通运输系统覆盖了河北省大部分区域，国家系统在客观上导致难以形成以河北省为主题的运输体系，其大量客货运输由京津两大运输枢纽来完成。石家庄机场的客流量少于全国几乎所有省市自治区首府城市机场的客运量，其铁路枢纽的客流量和货运编组流量也很少，由于河北省为天津港的腹地，河北省没有大中型的综合性的港口。但这种地方地理格局和地缘经济是客观形成的，在国家层面上是合理的。

中国城市报：是这些历史地理因素造成了河北的贫困？

陆大道：在京津冀经济关系中，河北省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首先，在长时期的计划经济条件下，河北省是输出能源、原材料、工业半成品和农畜产品的一方。这其中存在着实际的不公平。其次，基本上没有规范化的渠道使河北省得到应得的生态补偿。这些对河北省经济发展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但这并不是河北省发展滞后于其他沿海地区的主要原因。

经济发展不如人意与省政府关于发展战略和空间布局上的不当也很有关系。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河北省的经济发展重心就置于保定以南的太行山麓地带。河北省的经济发展中心不置于沿海是导致河北省经济增长较其他沿海城市慢的重要原因之一。近年来，河北省为了加快经济增长的步伐，采取了追赶战略，大规模发展能源重化工，规模迅速扩张的钢铁、水泥等原材料生产能力，落后设备的中小企业占到一半以上，由此成为京津冀大城市群地区的主要污染源，并酿成了相当突出的结构性问题。“稳增长、调结构”和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陷入了困境。

因此，河北省“环京津贫困带”形成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京津冀之间资源供应方面某些不公平的经济关系，而是历史要素和很长时期内缺乏关于如何主动利用京津二市所提供的发展条件的具体谋划。

未来河北省要将沿海地区和环京津二市区域的现代化建设作为省内未来发展的重点区域。通过产业对接、交通通讯同城化等，使京津冀更好地融为一体。京津冀大城市群发展的国家目标和各个部分的功能定位将是京津冀地区和京津冀大城市群能够各展其长、优势互补，同时也有助于逐步解决现阶段两市一省可持续发展面临的困难和问题，从而可以发挥协同发展的巨大综合效益。记者 龙智慧 康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