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 | 白明:小县城走出大艺术家 泥与火的艺术重塑寻常之物
来源:人民文化遗产
2024-12-11 16:07:08

守护者简介

白明,1965年生,江西余干人,清华大学陶瓷艺术设计系原主任、美术馆执行馆长,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法国艺术与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曾获日本平山郁夫一等奖、93博雅油画大赛金奖、中国青年陶艺家学术邀请展金奖等。主要著作:《世界现代陶艺概览》《外国当代陶艺经典》《世界著名陶艺家工作室》等。多次受邀在美、法、意、葡、比、韩等国家博物馆、美术馆举办个人展览,作品被大英博物馆等海内外数十家博物馆、艺术馆收藏。

 

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工作室,靠窗一隅的一张茶台,是白明的独享空间。白明一边泡茶,一边和我们交流。旁边的空间,属于他带的数位弟子,从硕士到博士,各忙各的,共处一室,各安其事。

似乎不能仅说白明口才极好,准确点说:他出口成章,且文采了得,又不乏学术意味,有着江南文人的绵密轻畅。他的娓娓低语中,艺术家特有的细腻情感、敏锐思绪分明如期待破土的倔强春芽,会随时疯长而出,能清晰感觉到对面的生命,一直在叙说着某种不可遏制的冲动。

正如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以《呐喊》表达内心的呐喊,白明的创作经历,何尝不是持续不断的内心呐喊,只不过:白明,在细语中呼喊,在呼喊中确认自在。

小县城里的“大艺术家梦”

鄱阳湖畔,江西余干,少年的白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冲动:离开余干,离开这个小县城,去到更远、更大的世界。

顺着这一内心的呼喊,高中毕业后,白明报名参军,此时的内心小九九里,有一个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念想。部队里,放电影、种蔬菜、管图书、临摹画。部队的空间相对封闭,但图书室里的文学名著,让内心的隐秘世界掀开了芝麻开门后的神奇空间。

解放军艺术学院终成泡影,20岁的白明又回到自己拼命想离开的县城,在工商局里有了一份当地人羡慕的体面工作。

和很多人的回忆一样,白明也觉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最好的时代——中国的大门正在向世界打开,西方现代思潮如风灌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文学中的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魔幻现实主义,艺术中的立体派、野兽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毕加索、梵高、杜尚……眼花缭乱的艺术思潮点亮了年轻人的双眼。

1985年,美国波普艺术家罗伯特·劳森伯格在北京举办国际巡回展,观者如云。白明说:“我坐了36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江西来北京看这个展览。”曾经将列宾、希施金、苏里科夫等俄罗斯油画家奉为神明的白明,忽然发现艺术的世界如此精彩,出走县城的内心渴望再一次激荡不已。终于,白明于1990年考入中央工艺美院陶瓷艺术设计系,从此和陶瓷艺术结下深缘。

白明说:“没有80年代的拥抱西方,就没有今天的文化自信。”

1993年,曾经迷恋古典油画的白明,作品《皛皛》获得博雅油画大赛金奖。显然,这幅作品和他曾经膜拜过的传统现实主义油画已相去甚远。

白明说:“我的第一张作品就要和现实主义不一样。”《皛皛》的题名里有六个“白”字,而作品在偏红的底色里呈现橙黄之色,年轻女子的轮廓闪闪发光,白明说:“我想营造一种光的扩散感”。面部非写实,有一种浅浮雕的感觉,这一带有意象性、抽象性的女性形象,摹状的恰是创作者内心中的女子——丰腴而温暖,明亮而闪光。

“皛皛”出自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的诗句:“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陶渊明人在旅途,月夜里不寐怀耕,白明借诗中一词“皛皛”,又有何怀想?原来,白明画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后来女朋友成了太太。皛皛,意谓洁白明亮,何尝不是白明怀人之际那诗意化的女友?

抽象,超越具象,完成了白明情感和艺术的化学反应,完成了一个年轻人内心的激情表达。

泥与火的艺术重塑寻常之物

1994年,白明在中央工艺美院大学毕业,留校任教。两年后,第一次办个展,《物语》系列作品让白明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物语,非日本语中的“故事”之意,而可直接望文生义:物之语。物有何语?白明想一探究竟。

高岭土、腻子粉、瓦灰、麻绳、筷子、围棋、胶片、出版物、茶叶、草席、辣椒、油漆……在《物语》中,被油漆封存的茶叶,至今还溢出茶香。这些,是实在之物,触目可及。

白明将这些寻常之物,经过泥与火的艺术,变成了艺术。在白明的艺术实验中,具象的物,呈现于作品,成就为抽象。物,从具象到抽象的转换,由白明内心的自然流露而来:“我想让自己脱离技术的具象,走向一种情绪化的、无意识的表达方式。”

白明发现,围棋里蕴含着令人着迷的中国哲学观。黑与白,阴与阳,无穷无尽的变化,诠释着《周易》的变化之道:“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白明会经常拿着筷子发呆,我们的祖先靠着两根筷子走了几千年,有如手上的舞蹈。

白明又发现,胶卷盒因为隔开了光,才让照片还原世界的本色光影……在《物语》中有《知白》、《知黑》系列作品,《老子》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白明发现,白瓷和黑瓷并非纯粹的白与黑,包容恰是对立中的中国哲学传统。

在《物语·天语》一作中,直线的筷子,有如五线谱的节奏,圆圆的围棋,和筷子呼应出点与线的互动,曲线的麻绳,似乎在宣告着理性秩序中感性的地盘。

白明在《闪念》中回忆这一作品的灵感来源:“我从傍晚的时候静静地在湖面上观察山的倒影,发现山和影子慢慢地在我的心中融在一起,我不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山,我也不知道哪里开始出现的水中的山。”水天一色之际,眼中之山和意象之山,忽有庄周梦蝶之感,这种具象与抽象的混沌为一,让白明在其中发现了艺术表现的可能。

台湾艺术评论家陆蓉之《关于白明的作品》一文说:“白明在他画里去除了一切不必要的具象说明性,仅仅保留物质世界的微观与静止状态,类似在显微镜、放大镜下呈现的万物,具体说明性的视觉语言流失了,只看到纯属视觉的元素。”

物的语言,具体,而抽象,达成两者的圆融,经历的是白明内心体证至于澄明的过程:物的抽象化进程,澎湃着挣脱经验世界的内心冲动。

艺术本身就不需要成熟

1998年的一天,白明在制作瓷盘泥坯时,将浑圆的泥坯撕开一角,这个撕裂的缺口,开启了持续十余年的系列制作:《大成若缺》。

《老子》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当中国延续数千年的陶瓷艺术沿着精美至上的路线一路走来从不回头时,白明的撕裂动作有如按下了一个暂停键。《大成若缺》系列,盘边人为撕开的裂口,盘中补丁式的拼贴,数千年的精致主义半路上站出一个反思者。

白明说:“抛开完整,抛开精美,抛开技术,自我破坏,打破平衡,人为创造一种与精美无关的新的视觉语言,撕裂的真正原动力就在这里:我想改变。”

《大成若缺》的出现,也是白明对“技与艺”关系思考的结果。白明在《闪念》中说:“技是劳作和能力,艺是情感和思想,技是可重复的行为,艺是不可重复的创造,技是依着惯性‘机械运动’,艺是顺着心灵所产生的形色呼吸。”

《大成若缺》系列,让“缺”赫然而出,历历可见,是否意味着白明对“大成”的自我指认?白明说:“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太很好回答。我每个时间段对待成熟的把握和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每一次我准备改变的时候,那个要改变的地方恰恰是我认为成熟的地方。我年轻时特别渴望成熟,今天骨子里越来越反对所谓成熟,因为艺术本身就不需要成熟。”

“大成”二字,似乎隐藏着刚出道时的白明心中某种激情,“激情属于艺术家独有的生命方式,是一切创造力的基础,它指向艺术生命力。”不论《大成若缺》是否成熟,至少,这一系列顺应着某种内心的自明:艺术,值得激情,值得改变。

哲学让艺术生命更丰富

器用其“空”。“空”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伟大“包容”。造器,恰是向“空”学习并获得智慧的手工劳动。

这是白明《闪念》中流露的意识。正如《老子》所云:“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空,有着哲学的意味。龙树《中论》偈曰:“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认识到世间万物的有条件存在之“空”,某种意义上言,正好让我们珍视生命之可贵。

白明爱藏书,爱读书,对于文人而言,书房无疑是诗意栖息之地。白明的创作灵感,也往往在书房里迸发。

2011年,画案上的一卷宣纸,让白明心中灵光乍现。书卷,画卷,以卷轴而存。从纸卷、帛卷上溯到竹简之卷,材质虽别,卷轴不变。卷轴之空,使得开合舒展有了可能。白明开始以卷轴形态创作陶瓷艺术,《管锥篇》系列由此诞生。

有如卷轴般的陶瓷构件,形无规则,外饰抽象图案,色彩不一,腹内中空。当它们成规模地陈列在一起,忽然积蓄了“空”的力量,让观者进入对“空”的沉思默想。白明说:“我非常迷恋这种光影下的虚空间。”

《墟相·卷轴》则直接以卷轴命名,成堆的卷轴式陶瓷组件,以空间的形式展开,随着观者对卷轴所积淀的文化意象被唤醒,竟然产生了时间意识的豁醒:数千年的卷轴形态,恰恰是跨越时空的存在。

太湖石之瘦、漏、透、皱,这四种美学描述,一半与“空”有关,白明被这种空性所吸引,创作了《梦石》系列。当观者的眼光与瓷质的太湖石相遇,瓷石的空洞亦有如眼睛反观于你,似乎主动与你对话,让你无法忽视这空的实有。

实的瓷器,空的形态。空与有、虚与实,是对文人情怀的复现?是对文明载体的致敬?是对时间与空间的观照?还是对万象与众生本体的关切?

白明做过一个《参禅》系列,他的家乡江西,是禅宗兴盛之地,南禅宗的诸派,多在这里参禅论道。也许,从《参禅》系列,可悟出白明缘何对“空”如此大费手脚。

与奥运三次结缘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孔子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山与水,是中国传统文人画永恒的主题。

白明决定抽刀断水。他一刀下去,写实的水,写意的水,如奥卡姆剃刀,统统砍掉,留下的,只有线条的水,符号的水。

青花的线条,绘于瓷器,简洁,又繁复;纯粹,又曲折;安静,又动荡。这就是白明的《线释水》。符号化、极简化、纯粹化的处理,在白明是水到渠成的过程。当时,如泉之自涌,如水之自达,白明只是顺从了心中的无意识,笔端便自然流淌出这些纯美的意象。

白明自述:“我将水抽离成最简单的几何纹样与单纯、一致的波浪线条,置之于硕大而似抽象雕塑般的瓷胎上。这样的语言元素并非新颖独特,它古老得像书法的笔画一样,但它与当代的装饰语言连在一起,与不同的装饰结构出现在不同的器物上,就拥有了全新的艺术面貌。”

白明的作品三次和奥运会结缘。

2015年,创作《红韵中国》大盘国礼赠送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

2022年,为北京冬奥会设计创作国礼《冬奥·文君瓶》和《冬残奥·文君瓶》。

2024年,和法国艺术家富尤共同创作《巴黎2024奥运会——中华璧·凯旋尊》。《凯旋尊》上,恰恰绘上了他标志性的《线释水》纹样,象征奥运开幕式举办地塞纳河。巴黎的凯旋门楼和东方的水纹,交织出和而不同的绝妙碰撞。

白明本意是在对水的抽象中开出新的艺术形式。他没有意料到的是,恰是对于抽象的延伸与再创造,《线释水》达到的效果却是回归到艺术的原点:美本身。

以抽象表达内心的真实

白明的一天,从一泡茶开始。“每天早上起来,当我听见烧水的声音,从无到有至声音响亮,然后到没有声音的沸腾,再到我可以品饮茶的时候,我觉得我拥有了这个世界!”

因爱茶,白明做了无数的茶杯,乃至被称为白氏杯。茶,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让另一生命个体——白明,感知到自我的存在。白明,以一己生命,在艺术里体悟生命的况味,这是生命与生命的同频共振。

2008年,书房激发了白明又一个系列的创作:水墨《文化虫洞》。“我水墨中的虫洞来源于古籍善本和古画碑帖的引发,虫洞形态的无重复性和出现位置的出人意料让我无限神往。”虫洞,生命留迹;虫洞,岁月留痕。

《文化虫洞》意味着白明对文化之河的体认,抽象形式再次登场,茶,也再次登场。不过,《物语》中的茶叶,换成了茶汤。2013年10月,“茶墨-白明水墨展”在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展出,《文化虫洞》格外引人瞩目。

茶汤的橙、红暖色,呼应了岁月对纸张的氧化。白明以茶汤为墨,与真墨并用,甚至纯粹以茶汤为色料渲染形成“茶画”,再以香灰灼之,形成蚕虫之痕。

茶汤,生命精华的浓缩,在《文化虫洞》里,完成对久历岁月的文化生命的一次庄重问候。

2014年,乌鲁木齐新疆当代美术馆举办白明《天虫》系列作品展。《天虫》系列有油画,有瓷板画。天虫,即“蚕”字的拆解。被高度抽象化的山水、城市、屏风,点缀上神奇之物“天虫”的意象,静寂的空间里遂有了灵动的生命,固态的平面上遂有了时间的动感。

茶,蚕;茶叶,丝绸。敏感的观众会发现,白明运用的恰恰是中国文化最能为世界看懂的载体。这两大意象,秦汉以来皆已成为融通中西的文化符号。茶汤之色,蚕虫之痕,形与色,被白明毫不违和地应用于抽象艺术,用自然生命来把握文化生命。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范迪安撰文评价白明:“在中国艺术界,他独特的创造方式通常被视为‘白明现象’,陶瓷艺术的传统在他那里透露出最本质的文化属性。”

2008年,白明以瓷瓶、瓷罐为载体,创作了青花《生生不息》系列。《周易》一句“生生之谓易”,凝聚了中华古圣先贤的生命哲学,白明则将藤蔓状的植物生命,抽象为藤之线、芽之点,既具强烈的装饰之美,又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展露无余。

2011年,白明创作了《苇风吟》,这是以青花对风中芦苇的摇曳之美发出生命的礼赞。

2019年,《生生不息》和《苇风吟》被大英博物馆永久收藏。

笔者曾在法国南部小城阿尔勒追寻梵高的足迹,惊奇地发现,梵高作品中犹如燃烧火焰的丝柏,在阿尔勒郊外的原野上,恰恰就是那样生长的,梵高并非加以了扭曲。白明也说:“你会觉得我的作品非常抽象,实际上我是写实的。”白明所谓的写实,一则是取材元素的真实,二则为内在心理的真实,抽象的表象下,流泻出的是内心的真实。

守护传统的大树 育出创新的种子

白明留着短短的髭须,挥着抽象的画笔。他说:“做瓷非常传统,用瓷来表达却非常当代。”白明想做的,恰恰是两者的合一。正如评论家王鲁湘所说:“白明的作品中,最主要的就是传统性和当代性的结合。”

法国《今日价值》杂志报道称:“白明一直遵循着几条准则:学习西方艺术,但画油画时要提醒自己不要太西方;继承传统,但画水墨时要提醒自己不要太传统;研究制瓷工艺,但做瓷器时又要提醒自己不要太工艺。”

对于文化传统的守护,白明在《闪念》中写道:“传统是棵大树,枝繁叶茂,庇人无数……传统的树已在那里,我们要做的就是将种子携出,育成青春的新树,成为今朝。”

白明的心里,似乎一直装着种子的生长。

 

(责任编辑:贾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