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乐耕,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牛和马。
恰恰,他塑牛,也塑马,且画马,他还一如牛马般勤奋,是艺术家里劳作不倦的老黄牛。在朱乐耕的的工作室,能看到他的《中国牛》系列雕塑,牛皆埋头,让人想到“沉默是金”、“俯首甘为孺子牛”,也让人感受到不屈、进击与力量。
朱乐耕的《风》《行空的天马》,众马的鬃毛无不迎风飘扬,神似朱乐耕一头长发,如自由的精灵,击打世人被尘封的灵魂。
牛马这一最传统的表现对象,在朱乐耕这里却成为“异类”:牛角超大,牛身和马身超长,被放大的牛角和被拉长的躯干,似牛似马,非牛非马,在观者心中遂幻化为意象符号。
朱乐耕说:“我画的不是真牛真马,既是对回不去的农耕文明的致敬,又是一个符号,传递的是时代的精神。它会呐喊,它会强烈震撼着你,它会跟你对话,它会唤醒你的乡愁。”
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看似不同的文化资源在朱乐耕这里碰撞,融会贯通,和合无间,并以众多带来全球激荡的作品震动世人的眼球。这一艺术现象刺激我们的好奇心:何以至此?
朱乐耕说:“当我们拿着塑料盒、塑料碗在吃快餐的时候,忘记了我们这个民族是爱美的,是讲究美食不如美器的。我们要重拾过去的优雅。”
我们不妨来一探究竟:朱乐耕如何以双手和画笔,来守护“过去的优雅”。
重塑中国红绿彩荣耀
走进朱乐耕的工作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瓷板画《鸡冠花》,每一幅都红艳欲滴,瞬息之间能抓住来客的眼球。
正当纳闷于一个艺术家为何选择如此艳丽的色彩时,驻足静观,又感觉这些色彩却脱掉了俗气,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让你停步不去。
朱乐耕说:“当时我带学生去写生,看到大片鸡冠花在风中摇曳,想到它们可能在这里生长了千年甚至万年,觉得自然造物太完美,太精彩了。中国艺术的密码,叫气韵生动。我观察鸡冠花,它就有气韵在里面,每一片叶子,都有一种生长的力量。”
《鸡冠花》系列用源自宋代的红绿彩来表现。朱乐耕解释道,宋代文人画堪称大雅,而来自北方的磁州窑系则开创了红绿彩,又称宋三彩或宋加彩,在高温烧成的白瓷上,以红、绿、黄等颜料彩绘,再低温烧制成器。
以大红大绿为主色调,民间寓意吉祥喜庆,很容易流于俗气,但朱乐耕一番探索,却使得这一定律失灵,竟让红绿彩重放异彩。他说,“返朴归真是陶艺的精髓,俗到极致即是雅。”
朱乐耕从大俗中创造大雅的红绿彩系列作品的出现,源于一次强烈的刺激。
朱乐耕回忆说,1986年,日本美浓国际陶瓷展创展,当时中国轻工业部通过评比选送了最优秀的陶瓷作品
去日本参展。日本人虽然称赞中国有很好的陶艺传统,作品很精彩,技术也精湛,但话锋一转:但是,你们当下的作品离这个时代已经隔得很远了。
这一评价深深刺激了朱乐耕。如何在丰厚的文化遗产中创造富于时代精神的作品,从此成为朱乐耕探索的一大主题。
朱乐耕发现,“红绿彩产生于宋金时期,见于瓷盘、瓷碗,但我们没有很好地传承下来,作为陶瓷彩绘的源头艺术形式,在工业化时代几乎断掉了。而日本陶人很喜欢红绿彩,他们虽然也发展工业化,但仍保留了红绿彩,餐桌上仍在使用,不像在中国被边缘化。”
朱乐耕很快意识到,要把中国的传统文化遗产变成资源来加以运用。85新潮当代艺术运动风起云涌之际,中国艺术家群体以“向西看”为潮流风尚,而此时的朱乐耕则开始在陶瓷作品中探索千年之前东方红绿彩的表现力。
如何重现宋金红绿彩的艺术魅力?沿袭照抄不是朱乐耕选择的路数,他选择的是消化与吸收,从传统艺术中寻找美的元素,发现美的气韵。
朱乐耕随后创作了一系列红绿彩雕塑、壁画、彩瓷作品,早期的红绿彩作品《梅》曾被中南海紫光阁收藏。随着朱乐耕对红绿彩的运用日渐炉火纯青,作品中那明亮而强烈的色彩、灵动而大气的造型,很快征服了艺术爱好者。
朱乐耕的五联幅《奔马图》,飞扬的鬃毛,前跃的马蹄,或红或白的躯体,饰以红绿相间的云纹,色彩对比强烈,饱满而富于动感,齐刷刷向前的马首,给人以滚滚向前的张力和动力。
朱乐耕说:“你看马是浩浩荡荡地向着一个方向,这代表了时尚、潮流的趋势。”朱乐耕试图在传统红绿彩的基因里寻找到时代的洪流,而这无意中耦合了改革开放时期中国那抑止不住的向前力量。
《奔马图》突破了以往红绿彩只在器皿上进行绘画装饰的局限,开始制作成大规模、大尺寸,似乎预示了朱乐耕的红绿彩艺术向空间性陶艺的发展。
北京南中轴线地下,地铁8号线直抵前门方拐弯继续北上。在南三环外海户屯地铁站里,红绿彩陶瓷壁画《万马奔腾》每天有数以万计的乘客经过。
朱乐耕看到,有的人会驻足观看,拍照打卡,自己“心里很有感觉,很快慰。”这幅公共艺术作品由12块大型瓷板拼接而成,每块瓷板高3米,宽1.5米,总长18米,同样是众马奔腾向前,如蹈行云,气势磅礴而动感十足。
这是迄今为止朱乐耕体量最大的红绿彩作品,创自民间的红绿彩被朱乐耕重新发掘,重回民间,和地铁这一现代交通设施弥合无间。
朱乐耕希望将红绿彩与当代的建筑环境融合为一体,拓展出红绿彩表现的更多可能性。朱乐耕说:“我去地铁站考察,发现很多年轻人起早贪黑在地铁站里奔忙,非常的疲劳,但第二天还是要继续这样的生活。我就创作了《万马奔腾》,希望能给忙碌的人们带去一些力量,希望他们看到的时候能昂扬斗志,重拾信心,感到幸福。”
多年来,朱乐耕不断推广红绿彩。他作为艺术院校的教授,深感艺术教育往往重视官窑,对民间艺术有所忽视,应日本留学生要求,后来他专门开设一门红绿彩课程。
如今,朱乐耕正在撰写一部教材,叫《中国红绿彩》,“希望大家对中国的红绿彩有更清晰的认知,能有更多人去传承这项工艺,希望能留下这个火种,在越来越多人的努力下形成燎原之势。”
从景德镇探索走向世界
景德镇有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工匠来四方,器从天下走。”直至今天,来自全球各地的“景漂”蔚为一景。空气中弥漫的融通天下的风气,对朱乐耕的创作不无影响。
朱乐耕在景德镇长大,父亲朱明是当地知名的陶瓷艺术家。“从我记事开始,就看着父亲画画。父亲在街头上画漫画,我给他刷颜色。国庆节游行,父亲所在建国瓷厂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父亲画的作品被抬着游行。”
家里沙龙式的艺术氛围,也影响朱乐耕很早就就学习陶瓷制作。他从古彩入门,因为“父亲说古彩是全面的”,继而又娴熟掌握了斗彩、粉彩等景德镇传统工艺。
上世纪70年代末,朱乐耕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系进修,1988年成为景德镇陶瓷学院创始人之—施于人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开门弟子,朱乐耕又接受了学院派的艺术训练。
民间工艺和学院派风格,都在朱乐耕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唯一的不变就是朱乐耕永远在变。景德镇陶瓷大学原校长宁钢曾说:“如果说哪一天朱老师的作品不再创新了,那他就不是朱乐耕了。他的艺术一直在变。”
1997年,朱乐耕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就在宋代湖田窑遗址地段。“我热爱湖田窑的艺术,它的青白瓷,它的捏塑,包括它的刻花等等,都是影响着我的。我感觉这里有无数个陶工,他们的精气神,他们的灵性,在激励着我,所以我是很幸运的。”
朱乐耕研究青白瓷,便触发了以影青釉这一工艺创作《行空的天马》这一现代作品的灵感,使得影青的晶莹剔透和窑变的肌理相得益彰。
景德镇最拿手的高温颜色釉,朱乐耕用来创作山色空蒙、意境超拔的当代山水;元明时盛开的青花,朱乐耕会把它跟有意味的现代雕塑结合在一起……
朱乐耕说:“我觉得艺术家应该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他是探索的,他在寻找更多的表现可能性,所以我没有停过探索的脚步。”
朱乐耕不满足于红绿彩被宋人绘制在寻常日用的碟上、碗上,他施之于瓷板、瓷瓶乃至大型雕塑上,他也不满足于文人画只有咫尺方寸的表现空间,将艺术空间从纸上、瓶上、瓷板上,延伸到现代空间,乃至“艺术无国界”所含括的海外世界。
不断创新的朱乐耕,其国际影响力也不断提升。他先后参加过日本 “美浓国际陶瓷展”、荷兰阿姆斯特丹 “第八届世界陶艺研讨会”等,应邀访问了美国哈佛大学、肯塔基大学、阿尔弗雷德大学等并作演讲,还参加了“中欧文化高层论坛”,“中韩文化艺术界高层文化论坛”等重要国际论坛并发表演讲,在新加坡、香港、韩国、美国、法国、德国等地区举办过个人陶艺展。
如今的朱乐耕从景德镇走向世界,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陶瓷艺术家,他谦虚地说:“中国人都很有智慧,一旦开放起来,就能走向国际。”
让艺术融入现代化城市
朱乐耕不满足于仅仅将代表中国艺术的作品推向国际展台,他还致力于推动将艺术融入人类触手可及的公共空间,成为人类生活环境的一部分,达成传统艺术与现代空间的融合,和现代社会、现代生活的结合。
朱乐耕主张:“城市里应该留出一定的空间让人们呼吸、享受一种清净;现代工业化建筑里也需要艺术来穿插其中,宣扬它的企业精神。而陶艺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它的自然材料和建筑材料恰恰形成一个很好的呼应。”
上海浦东机场是法国建筑大师安德鲁的设计作品,乘客在这里可以看到朱乐耕的陶艺装置壁画《惠风和畅》,为配合上海世博会而作。
朱乐耕很高兴能以陶瓷艺术来延伸安德鲁的设计理念,使这个空间更有韵味,更有诗意。他认为上海市政府很有眼光,放弃每年1000多万元的广告位,代之以空间艺术作品。朱乐耕说:“我觉得国家还要进一步推广城市公共艺术、环境艺术,增加城市文化的广度和深度,给在城市生活的市民带来快乐。”
早在2001年,朱乐耕应邀前往韩国,为首尔麦粒音乐厅创作壁画作品,“这是一个让中国陶艺走出去的机会,我要抓住。”这一公共艺术工程的创作延续了四年之久,使用瓷泥多达上百吨。这座建筑后来被命名为“陶瓷宫殿”,成为了首尔一道重要人文景观。
麦粒音乐厅装置了朱乐耕《生命之光》《时间与空间的畅想》《黑与白的对话》《灿烂时光》等十几幅系列陶艺壁画,面积近千平米。
其中,《时间与空间的畅想》装置壁画,大小、颜色、厚度不一的立体瓷砖布于四周墙面,或焦黄,或墨绿,或纯白,高低错落,音符碰撞之际,反复回响,相激相荡,有效强化了音乐的魅力。一般同类音乐厅测试的音效标准在1.25秒到1.5秒,而麦粒音乐厅可以达到1.7秒,朱乐耕用陶瓷实现了最佳的音响效果,震撼了整个音响界。
《生命之光》装置壁画,设于音乐厅公共空间,洁白的陶瓷泥片,形如花苞,螺旋般绽放,相簇相拥,密密麻麻,汇成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海,让人感叹生命万象的美丽与繁盛,又带来静洁安详的观赏体验。
《春天的乐章》陶瓷壁画,长长的素烧泥板上点缀的陶瓷构件,不经意间,如音符跳荡其中,用泥与火的艺术表现了音乐的旋律。朱乐耕说自己在音乐厅创作期间,“从早干到晚,和施工队打成一片。”
2013年 ,朱乐耕在韩国济州岛肯辛顿酒店完成了《生命之绽放》《天水之镜像》两幅大型陶艺装饰壁画,吸收古老的湖田窑陶瓷艺术,用现代装置艺术形式致敬自然,致敬生命。“这些陶艺作品融入了城市景观,成为建筑及广场的公共艺术的一部分。”
2016年两会期间,朱乐耕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提交了《有关重视当代公共艺术参与城市化发展建设》的提案。朱乐耕说:“我们要满足城市的成长,满足城市中人们新审美的需要”
朱乐耕认为,中国进入了快速城市化进程,但相关公共艺术的发展却还没有完全跟上来,希望能引起政府重视。他思考陶瓷艺术如何与城市的空间融合,在新的空间中生长与发展,为生存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提供以艺术解压的可能。
朱乐耕表示,“一般做公共空间的陶艺预算很少,但是因为这是人民的艺术,我愿意给大家做奉献。就像你现在记住李白的不是因为他家里有多少财富,有多少房子,你看到的是李白的艺术高度,只要对我而言是有意义的工作,我就愿意做。”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范迪安评价,朱乐耕是将景德镇陶瓷传统和陶瓷创新结合起来的一位重要代表。“在美术界,朱乐耕的艺术不仅是属于陶瓷的,更是属于整个中国当代美术的时代建设的。”
朱乐耕则希望,中国陶瓷文化的守护与传播,尤其是当代陶瓷在国际上的影响,应该引起大家的重视。“今天应该站在更高的角度,让传统的陶瓷艺术拥有新的面貌,让世界重新认识中国艺术。”
后记:
朱乐耕与人民文化遗产探讨文化守护话题时,不断冒出金句。如:“我许多作品的灵感和表现形式都来自民间文化。”“大工业化生产,往往摧毁传统;后工业化时代,传统特别重要。”“民族性并不代表就一定要是传统的,不能是现代的。”“要守护传统,更要散发出这个时代的气息,引领这个时代的审美。”“我们守护传统最大的意义是要延续它,在我们这一代使它发扬光大。”
朱乐耕至今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亲自去菜市场买菜,他坚持使用现金,以方便卖菜老太太收的钱归自己而不是落入儿女的微信钱包。朱乐耕说:“艺术作品,实际上是人格力量的外化。”这句话,也许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
(责任编辑:贾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