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周刊》记者   畅婉洁

2024年，入职不到两年的广东怀集县财政局职员陈怡帆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参加2024年庆祝“岳山造林大会战”50周年系列活动的主题演讲比赛。

怎样讲好“岳山造林”的故事？

出生于1999年的陈怡帆说：“我不是怀集人，不太了解这段历史，只能从头开始学习。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当年的亲历者，听老前辈讲述那段历史。”

陈怡帆找到了马乃强。年近古稀的马乃强是怀集县原国税局退休干部，是当年“岳山造林大会战”的亲历者。

面对陈怡帆，马乃强回忆起自己17岁参加“岳山造林大会战”时的场景……

▲怀集三岳自然保护区满目苍翠。（图/吴勇强）

“岳山造林”，一段可歌可泣的峥嵘岁月

岳山在哪里？为啥要在岳山造林？

岳山坐落在广东怀集县蓝钟镇，因为有头岳、二岳、三岳3座上千米的巍峨山岭，当地人又把岳山称为“三岳”。

“一山屹立广之西，便与中州五岳齐”，这两句诗描写出了岳山的高耸巍峨。

50多年前的岳山，能看到的是零零星星的疏残林，大多山段只见芒草不见树，珍贵的山地资源看不到应有的生机。20世纪70年代，怀集县委响应“绿化祖国”的号召，大力发展林业生产，贡献木材支援国家建设。在行动中，以“造大林、大造林、造好林”为目标，致力改革，打破条条框框，创新有利于山区林业生产的“四权”管理机制，通过创办林业采育场的方式，开展轰轰烈烈的植树造林群众运动。

怀集县于1974、1975年，连续两年发动两场声势浩大的“岳山造林大会战”。

累计2.5万人次的青年民兵上山造林，怀着“誓把荒山变林海，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坚毅决心，自带口粮、自建窝棚、自搭炉灶，吃住在山头，凭着“苦干加巧干、觉悟加义务、锄头加窝头”的坚强意志，在距离县城70多公里的岳山安营扎寨，唱响“千军万马战岳山，岳山乖乖听安排”的岳山战歌，用143天时间，高规格撩壕造林3.5万亩，创造了将岳山“贫瘠荒山变成万亩林海”的人间绿色奇迹，孕育了“忠诚奉献、艰苦创业、团结奋斗、久久为功”的“岳山造林”光荣传统。

对当年的艰苦，马乃强至今记忆犹新。“茅草当瓦，芒杆当墙，石块就是桌椅，就算是有家了。”

最难熬的是深秋冬初的夜晚。茅草房四面漏风，大家裹着被子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等到天一亮，只要来到工地，继续热火朝天，你追我赶，所有人斗志昂扬。

“我们连队经常拿到流动红旗，受到上级的表扬。所以大家干劲越来越足，劲头越来越大，经常超额完成任务。”马乃强回忆起这段历史，依旧兴高采烈。

1975年春天，一棵又一棵高三四十厘米的杉苗在岳山林场顺利种下，令人惊喜的是，“整个岳山，杉苗的存活率达到90%以上”。

采访过程中，马乃强用方言念起自己当年写的诗词，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峥嵘岁月：“冲上巍巍岳山峰，悬崖峭壁何所惧，民兵战士心更红。阵阵战鼓响隆隆，千军万马如潮涌，条条林道穿万里。撩壕环山似彩虹，齐心奋战两个月，笑看岳山披绿绒。”

“合理砍伐、永续利用、绿化荒山、青山常在”

如今，从怀集县城向西北方向行驶约70分钟，即可到达怀集县蓝钟镇古城村。

沿着盘山公路蜿蜒向上，道路早已不复当年的泥泞坎坷。不到半小时，抵达保护区岳山保护站。

2023年10月，“三岳自然保护区科普·研学基地”在岳山保护站落地揭牌。

站在研学基地的广场上放眼望去，“合理砍伐、永续利用、绿化荒山、青山常在”16个字显现在对面的树林中。

“这16个字是习仲勋同志给我们怀集指明的发展方向。” 怀集县委书记于晓军说。

数十年以来，怀集干部群众按照“合理砍伐、永续利用、绿化荒山、青山常在”的要求和理念，走出了一条生态优先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进入新时代，怀集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持续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重要理念，累计建成森林公园21个、国家级湿地公园1个、自然保护区4个，形成覆盖全域的生态保护网络。

“我们要弘扬‘岳山造林’光荣传统，倡导‘有好事、来种树’，丰富全民义务植树形式，打造绿意盎然的美好环境，让美丽广东更加可观可感可及。”2025年广东省两会上，广东省省长王伟中作政府工作报告时说。

在“岳山造林”光荣传统的影响下，当地干部群众持续接力，保护措施创新升级，绿色产业蓬勃发展，从“水果长廊”到山间茶园，从科普研学到生态旅游，当地的绿色发展空间不断拓展，高质量发展稳步推进。

“岳山课堂”党性教育基地、岳山林场科普宣传长廊、三棵“蓝钟杉”观景平台，和古城村的“红锥古树群”一样，成了“网红打卡点”，吸引来自全国各地干部群众、青少年学生前来调研参观学习。

1月18日，记者在研学基地偶遇肇庆市委网信办组织的社情考察采风团。

采风团成员陈永博感慨：“我们居然把这么大一片荒山重新绿化起来，这显示了我们党的号召力，重走‘育林路’，我心潮澎湃深受鼓舞。现在我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千头万绪的工作一定要党建引领，以后我们一定要把‘岳山造林’的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

探寻“岳山造林”的历史记忆

58岁的谭上洲，只要一提起“岳山造林”的人和事，说话的语调都要高一度。

“我是从方权裕的老照片中敲开了寻找‘岳山造林’历史资料收集的第一重大门。”曾任怀集县文联主席的谭上洲说。

谭上洲口中的方权裕是一名摄影爱好者，在怀集工作了近30年，他珍藏的老照片有2000多张，其中在怀集工作期间拍摄的胶片就有近千张。

谭上洲还记得和方权裕的初次见面：“2013年认识的，相见恨晚，完全没有年龄相差30年的隔代陌生感。”

2022年，方权裕因病去世。谭上洲抚摸着2015年出版的《时代的记忆——方权裕摄影集》感慨：“每张照片、每个亲历者、每个老物件都非常宝贵，这些一手资料都是我们亲自收集回来的，幸好都还在。”

谭上洲寻找“岳山造林”历史资料已经12年。只要发现“蛛丝马迹”，谭上洲就立刻出发，走在寻找核实的路上。

2022年12月，谭上洲留意到一个短视频账号经常发出一些有关怀集历史的照片资料，还有照片解读。顺着这条线索，他找到工作在佛山的收藏家苏先生。在苏先生收藏的图片中，谭上洲找到了几张岳山造林老照片，又发现苏先生收藏了一本“岳山造林”题材的书本，这正是谭上洲费尽心思在找的——《岳山战歌》。

马乃强的那首诗，就在这本《岳山战歌》里。“有了这本《岳山战歌》，不仅印证了当年那段历史，还能根据里面的诗歌找到更多亲历者，在所精选54首诗歌中的27幅插图看到一幕幕造林民兵工作、生活场景。”谭上洲兴奋不已，接下来的寻找方向更加明确。

2023年，谭上洲开始多方走访当年的亲历者，收集大量第一手资料。马乃强、严润生、邓柳婵、陆国栋，以及远在汕尾市的张如方、谢安详等亲历者，都在谭上洲走访的名单里。

在研学基地的展馆里，谭上洲对记者娓娓道来每一张照片、每一件展品背后的故事。

“怀集县林业事迹代表广东省参加‘全国农业学大寨展览’，在县档案、县志、党史等部门都找不到记载，还是根据方权裕生前的回忆，以及当年他到北京筹备展览时的介绍信、往返车票等证明材料而得到肯定。”谭上洲说。

研学基地揭牌至今，已接待各类参观学习人员4万多人次。

▲曾经的荒山变成今日的青山绿水。图为三岳自然保护区内一景。

新时代三岳保护区的守护者

当年的岳山，如今成为三岳省级自然保护区。2002年起，岳山和相邻的温泉林场成为市级自然保护区。2004年，两个林场合并为广东怀集三岳省级自然保护区。

造林不易，护林更难。岳山林场由经营型转为公益型保护区，时任怀集三岳省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综合科科长的谭鹰，面对新的历史使命，充分发挥专业技术专长和协调服务的职能，组建保护区管理运作机构，制定保护区的管理制度，谋划新形势下保护区的发展路子。

1992年7月，谭鹰从湖南省九嶷山学院农林系果林专业毕业后，来到怀集县岳山林场工作。

没有电，路难走，林场的工作、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林场距离县城50多公里，从县城到林场有时候就得走上一天。”单调枯燥、清贫寂寞，摆在谭鹰面前的全是挑战。

“早上6点半起床，7点半准时赶到生产组，随后大家带上干粮该上山上山，该干啥干啥，生活规律，也很充实。”当时谭鹰负责林场苗木培育和林业更新造林技术指导，他把在学校学到的林业知识充分运用到生产实践中去。为解决林场每年更新种植杉木2000亩的种苗需求，他牵头建立林场苗圃基地技术攻关小组，攻关苗圃基地选种、育苗技术，每年培育优质杉木种苗50多万株，每年为林场节省苗木资金10多万元。

30多年来，谭鹰一直扎根三岳林区建设。谭鹰牵头对保护区实施全面封山育林，严防群众在保护区内砍伐林木、采石、挖矿、狩猎等生产活动，使保护区内的原生植被、野生动物、自然景观和生态环境得到了良好保护，森林覆盖率、森林蓄积量维持稳定增长，有效保持保护区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和整体性。

现在，三岳省级自然保护区林海浩渺、万木葱茏、鸟语花香，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优美生态。自然保护区总面积达10.84万亩，共记录有植物1239种、动物236种，其中国家级保护植物15种、动物22种，先后被认定为“广东省科普教育基地”“广东省自然教育基地”，成为肇庆生态文明建设样板和“绿色明珠”。

在距离怀集三岳省级自然保护区200公里之外的中国科学院华南国家植物园研究院，谭鹰的儿子谭江昊是这里的研究生。谭江昊本科和研究生选择的都是林学专业，对于儿子的选择，谭鹰很欣慰，也很骄傲。

新的一年，谭鹰排好了值班表，每名干部都要轮流去保护区值班。

这些年，谭鹰担忧的是保护区“留不住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我们需要给他们创造更好的环境，让他们愿意留下来、爱岗敬业，尤其在保护区这样远离城市繁华，相对寂寞和冷清的地方。”谭鹰说。

打造绿美广东生态建设“怀集样板”

44岁的护林员刘强兴守护这片大山已经7年，他太熟悉这片大山的一草一木：“从小就在山上跑，后来专门守护这片大山。”

刘强兴一大早出发“巡山”，揣了一罐八宝粥，沿着林间小路向上，到处走走看看，“赶不回来吃饭就吃八宝粥，一天最少走几十公里。”

刘强兴的家在大山脚下的古城村，“在这工作，离家近，照顾家里也方便，现在孩子也对这片大山很熟悉。”

同行的记者问他是否会离开这片大山，刘强兴有些犹豫。“有时候也想出去，孩子还小，家人都在，想想还是留下吧。”

70岁的严润生，是当年“岳山造林大会战”的亲历者，也是岳山林场的老场长。他身形矫健地带着记者穿过窄窄的林间小路，不时指着眼前高耸入云的杉树，教记者辨认树种，有时停下来眺望远方，回忆起自己用小推车“推出来”的爱情。

“那会儿在林场，我们住得远，我每天接送她，单程一趟都要两个小时。就那样每天接每天送，直到结婚。”严润生回忆着当年，眉头舒展，笑意爬上眼角。

老一代的“岳山人”功成身退。新一代的“岳山人”，步履不停。

目前，怀集全县森林面积393.29万亩，森林覆盖率达到74.82%。

“去年是‘岳山造林大会战’50周年，作为‘岳山造林’光荣传统发源地，怀集县将全面贯彻落实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坚定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重要理念，大力传承弘扬‘岳山造林’光荣传统，打造绿美广东生态建设‘怀集样板’。” 于晓军说。

怀集印发了《绿美怀集义务植树三年行动方案（2023—2025年）》，“我为怀集种棵树”等活动火热开展，掀起了全民爱绿植绿护绿的热潮。种下一棵树， 就种下一个绿色希望。

1月18日，怀集县林业局总工程师李雁理收到永固镇副镇长莫国猛的信息：去年的树长得很好。文字后面附着一张莫国猛现场拍摄的一株山杜英的图片，图片里的山杜英钻出土地，长势很好。

“看到这样的消息就很开心，心情就很好。”李雁理是务实的工程师，他的愿望很朴素：种下一棵树，就要收获一点绿。

“去年有一些村镇没有规划好，养护不到位，成活率就很低。今年我们规划先行，明天我还要去给他们开‘乡村绿化’培训会。山上造林和山下植树的技术要求是不一样的，树坑大小和苗木品种，要求都不一样，需要培训学习。”李雁理说。

“去年我们全县共植树14万株，但缺乏成片种植，都是各个村镇自己在做。结合去年的经验，今年由县委组织部牵头，特别重视整体规划，今年的规划我们从2024年11月就开始做了。”怀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孔玫说。

1月19日，记者在怀集县政府办公大楼碰到了来开培训会的李雁理。会议室内热火朝天的讨论声，站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以想象，2025年是“我为怀集种棵树”的红火年。

“忠诚奉献、艰苦创业、团结奋斗、久久为功”

谭上洲是陈怡帆这次演讲比赛的评委之一，他也给进入决赛的选手进行培训。

谭上洲在培训会上讲“岳山造林”的历史，讲自己是如何揪住“蛛丝马迹”锲而不舍寻找那段历史的过程。

“没想到每一个物件背后都有那么多动人的故事。”陈怡帆听得津津有味。

记者不由好奇，年轻人会喜欢听这些吗？陈怡帆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喜欢，那是我没经历过的年代，那些前辈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精神。”

那是什么精神？

或许是严润生那些亲历者们的艰苦奋斗，或许是谭上洲的锲而不舍，或许是谭鹰的忠诚奉献，或许是怀集一代一代造林、护林人的接力传承……这些人和事汇聚起来，就是“忠诚奉献、艰苦创业、团结奋斗、久久为功”的“岳山造林”光荣传统。

陈怡帆最终获得了演讲比赛的第一名。从一个“新怀集人”到“岳山造林”光荣传统的宣讲人，陈怡帆很高兴。

比赛结束后，陈怡帆时常会“把这段历史讲给每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听”。

2024年10月17日，陈怡帆站在“红锥王”古树下，再一次讲起“岳山造林大会战”的故事。

前来参观的小学生禤金城听得认真，“听了前辈们的故事，深刻领悟到他们不怕艰苦、绿化荒山的奋斗精神。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我要不断努力，做更优秀的自己”。

听众们聚精会神。阳光透过葱郁的树木，洒在这片承载着红色文化的土地上。

原文刊载于2025年第4期、2月24日出版的《民生周刊》杂志

原标题：《岳山造林半世纪，绿色梦想代代传》

（责任编辑：罗芳菲）